《云深处》:一场尘土飞扬的声音事件

王婧 文

I.

声音和灰尘,与死亡最接近。但知道的人仍然很少。

艺术家约翰Ÿ凯奇在哈佛消声室的实验证明,绝对的无声,只有在血液停止流动,大脑神经停止工作的时候才有可能。死亡即声音的消逝。那么声音究竟是什么?我们会说一个声音发生了,但不会去说一个颜色或者一个形状发生了。声音与其它艺术材料相比,在本体上与死亡更加类似。声音是一个事件。因此,声音与死亡一样,有起源,过程和结束,有自己的空间和时间维度。让我试着重述哲学家Casey O’Callaghan对声音在本体层面的定义: 声音是由物件和身体与周边的媒介之间的各种互动所构成的事件。


而灰尘,我们再熟悉不过。生活的尘土中储存着我们最亲密的部分。脱落的毛发、坏死老化的细胞。灰尘里包裹着我们的DNA, 我们的秘密,但却又是我们最不渴望与之共存的东西。 灰尘让我们不安。 不仅是因为我们习惯地认可了“干净”在生活中的价值,也是因为尘土总是在潜意识中提醒我们自身的腐朽与死亡。这时我想起科恩兄弟导演的电影《缺席的人》里,理发师艾迪为一个男孩剪完头发后的一幕。他转身点燃一支烟,说出这样一段连自己都不太明白的话:“……头发不断地增长,是我们的一部分。而我们却要把它剪了扔掉……我要把这些头发收集起来扔在土里…….我要把它和生活中的尘土混合起来。”这一段突然浮现于意识层面的潜意识独白会让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无话可说。因为这里没有家庭,没有威胁,没有影射,没有权威,更没有任何依赖。

 

“不要低估尘土。”这是1968年,两位大地艺术的创始人,年轻的美国艺术家Michael HeizerWalter De Maria,发给纽约当时一位权威的艺术经营商Richard Bellamy的电报。这是电报的后半句。全句是,“EARTH PROJECT POSITIVE. DON’T UNDERESTIMATE DIRT.”

 

尘土被排除在中产阶级生活结构之外;噪音被排除在音乐结构之外。而正是凭借着不纯,不净,粗糙混沌之物,我们才有机会暂时逃离这些束缚众人却又被众人捍卫的权力结构。

 

声音与灰尘正是声音艺术家颜峻和雕塑家于吉2013年的首次合作作品《云深处》的核心媒介。作品在上海独立艺术空间AM Art Space展览,而开幕展是两位艺术家的现场表现。关于合作,颜峻有美妙的描述,“……两个人各说各的,或者说两个人都往前看,看同一棵树,在看的过程中完成了他们之间的交流。两个人只要关心同一个东西,必然带出某种默契。” 颜峻对声音,于吉对尘土的感受方式和敏感程度之间的相似性,促成了这次展览的跨界合作。

 

II.

AM Art Space, 上午艺术空间,在上海曾经的英租界卡德公寓地下室内,无窗。我没细问过空间主人这个名字的来历。我喜欢“上午”这个名字,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段,也是我用来独自处理最重要事情的时段。

在入口,我们每人领到一个口罩。拾级而下,整个空间就是一个施工现场,灰尘悬浮于半空。地上有厚厚的尘土,水泥与钢筋的残余物,几只喇叭。我开始注意到自己的呼吸。

尘土和声音有种奇妙的共振和互动。声波推动空气中的灰尘,而灰尘即刻变成声音的介质,在场的观众也通过身体、呼吸、汗和移动,参与这个声音事件的发生。灰尘,在灯光的帮助下,让声音的时间持续性变的可见。O’Callaghan说,对时间持续性的体验是一个幻像。我对此话耿耿于怀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必须承认,我没有足够的理由去证明这句话的真假。现在我知道,这其实无关真假。就如信仰一样。基于幻像体验的信仰仍然可以是真实诚恳的,而且可以因为感官体验变得更加真实。以幻像为媒介的真实信仰难道不是一个智力问题吗?

演出持续了20分钟。在等待人群散去、空间渐空时,我想到极简主义作曲家拉蒙特Ÿ扬在纽约的那个声光空间装置:梦之屋The Dream House。在那间有着恒定正弦波嗡鸣声的紫粉色的空屋子里,人很快就会进入一种眩晕松弛状态。拉蒙特Ÿ扬的极简音乐追求的是持久永恒,他迷恋印度音乐,东方神秘学,迷幻药。走进这间位于纽约闹市区的空间,就好像走入另一个时空。2012年6月,我去梦之屋看一场为纪念印度声乐大师Pandit Pran Nath的音乐会。拉蒙特Ÿ扬演出连续不断3个小时,结束后立刻起身离开,留下一个大大的斗篷背影。在场的人都知道他的规矩,不鼓掌:让声音继续,幻像继续。醉生梦死。

而此时《云深处》的演出恰相反。是梦醒。弥漫的灰尘,凌乱的水泥碎块,不断变化强度的反馈音,让人清醒。灰尘模糊了视觉,而身体则变的更加敏感紧张。在这样的空间,不会有人像在梦之屋里那样,想舒服地躺在地上。

云,多么浪漫的意象符号,它的秘密却是一个幻像。浪漫之核落满灰尘。

III.

艺术家于吉说,这是一次尽量没有表演的表演。 因此,表演, perform,与我们所熟悉的那种不同。它是创造情景和勾勒事件发生框架的表演。其实,Perform,其词源per-form的意思,就是给予形式, 构建框架。于吉和颜峻正是在给予这个作品一个语境框架,然后就是试着放手,让作品自己在现场出现,生长,结束。

颜峻和于吉的角色分界是模糊的。两人同时是表演者,雕塑者,建筑者,指挥,声音人,听众。“表演者是一个复杂的变革者,一个变形机器的电池。从来就没有艺术,因为没有物件。只有转化,和能量的重新分配。”这是法国理论家利奥塔在形容伟大的艺术家马塞尔Ÿ杜尚。而此时,这两位艺术家也在现场扮演着变革者的角色。一个促使变化的人, a transformer。

IV.

走出“云深处”,灰尘与声音留在身后。呼吸再次从意识滑向潜意识。看完演出的人群聚集在空间外。这时,我和很多人在一起。而刚才的20分钟里,我是很多人。

再后来,有个迟到的人加入人群,要求看一段我用iPad作的现场录像。直截了当的说,这次演出的现场录像根本没有价值。录像不但不能提供现场带来的多感官体验,也不能带来在家里听高保真音响时的单一听觉享受。《云深处》的声音现场复制无任何意义和价值。

果然,视频还没播放几秒钟,她便转过头,去参与一场她在场的对话。仅仅一瞥,就可以知道现场看起来是什么样的。所以,她这样作没错。可这远远不够。